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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. 他沒拒絕她的好意,總歸是個好的開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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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子開到牧區剛好傍晚,天色尚未全黑。遠離了公路尾氣的草原空氣澄明,穹頂高懸的月牙仿佛是給湛藍天幕割出的一道破口,一不留神,就瀉出奶白色的光。

蘇和早上原本答應要請陸嬈吃飯,謝她借車應急,後來中午忙過了時間,只得改期,打算用晚飯補上——請她吃火鍋。

車子直接開到烏力吉家,說是大哥那有個銅鍋,羊肉片也是現成的,剛好嫂子在家,人多熱鬧。

陸嬈懶得拆穿,心道鬼才信他喜歡熱鬧,不過是想早早還了人情,又免去兩人單獨吃飯的尷尬。

可還是答應了他。

飯總是要吃的,人多也有人多的好處。鐵疙瘩不善言辭、口風太緊,她一路撬得辛苦,倒不如讓他多和熟人相處,能放松些,也好聽聽別人口中的蘇和,和她認識的那個有什麽不同。

更何況,一頓飯又算什麽?她剛收到秦曉柔的肯定答覆和一串電話號碼,知道後面還有個更大的人情,要等著他慢慢地還。

不遠處,烏力吉抱著一大卷羊肉,準備拿去庫房切片。看見陸嬈,笑嘿嘿地沖她招呼,“回來啦,逛累了吧?快進屋暖和暖和,馬上就吃飯!”

老大哥是真的熱情,陸嬈盛情難卻,只得笑應:“還行,不累。都是蘇和開車,我就跟著隨便轉轉。”

話語間,蘇和已經繞到後備箱,拎出下午采購的蔬菜。

牧民家的磚房結構大同小異,正門進去,一般有兩道墻——最外圍是玻璃墻,然後才是磚墻,二者之間相隔一米左右,正好隔出一道走廊式的大陽臺。

草原地區太陽充足,常年大風。玻璃墻能在透光透熱的同時,阻隔強風,免得臥室窗戶總被吹得嘩啦啦響。

琪琪格念住宿學校,今天不在。客廳裏,烏力吉的老婆塔娜正在給銅鍋加炭。

婦女身材飽滿豐腴,偏高的顴骨將一張麥色圓臉撐得光亮,又被木炭熱氣熏得微微泛紅。塔娜普通話不好,先是沖陸嬈點頭笑笑,請她隨意坐、別客氣,又用蒙語跟蘇和寒暄攀談。

蒙語發音短促含混,口型變換不大,語速卻很快,講什麽都給人隨口一提、漫不經意的感覺,沒太多情緒起伏。

蘇和講起蒙語更是如此,一張臉肅正平靜,幾分不近人情。

隨便聊過幾句,就去廚房洗菜了。

塔娜似乎是要幫忙,也跟著過去,崴傷的腳尚未痊愈,走起路來有些蹣跚,很快就被蘇和勸返,只能笑著用略顯艱澀的漢語招待客人,問陸嬈要不要喝水、看不看電視,再把洗好的小番茄拿給她吃,順便誇兩句蘇和勤快。

“他啊,”陸嬈望去廚房方向,眉眼帶笑,“是挺勤快。”

人勤快,躲她躲得也勤快。

塔娜當然沒聽出言外之意,只是順著話頭感嘆,蘇和家裏沒人幫襯,弟弟又還在念書,裏裏外外都要靠他自己忙活,一年四季沒個閑時,不勤快也沒辦法,挺不容易的。

蒙族大姐講話帶著口音,陸嬈聽得一知半解,起初還以為她是想說蘇和缺個對象,聽了一會才回過味兒來——她是說他沒父母幫襯。

其實早前問及蘇和家人,他只提了弟弟,陸嬈就隱約有些猜測。碰巧塔娜聊到這了,她便委婉問起緣由。

說是蘇和父母早十年前就因為一場交通事故過世了。

太久遠的事情,塔娜也只能記得大概。囿於口音限制,陸嬈又只能從“大概”中聽懂只言片語,更多前因後果,只能靠自己拼湊。

據說那會兒蘇和家裏條件不錯,雖然牛羊數量不抵畜牧大戶,但因為有個小加工廠,比起直接將日產的牛奶低價賣給奶販,批量制成奶食後更加便於儲存,利潤也自然更高。

十年前不比現在,開個廠子可了不得,哪怕規模再小,也是全嘎查嘎查,內蒙古自治區行政區劃,與“村”平級。唯一一家,風光得緊。當然辛苦也是辛苦,小本生意不舍得雇人,夫妻倆都是親自往周邊大小商超送貨,全年無休。

也是因為一次送貨,車子在去包頭的路上剎車不及,撞上頭橫穿馬路的老黃牛,翻了個徹底。女人當場就沒了,男人搶救了一天一夜,最後也沒逃過。

當時蘇和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,正在呼市念書,大一還是大二,弟弟不到十歲,念小學。

家裏突生變故,梁頂一夜坍塌,廠子和牛羊都缺人照看,蘇和沒的選擇,只能退學回到牧區,搭著親戚朋友的幫襯,一點一點接手牧場。父母走得倉促,沒留下什麽經營之道,一切都只能靠蘇和自己學習摸索。

陸嬈幾乎可以想象,起初定是亂麻一團。

或許也是因此,小加工廠難以兼顧,只得關門歇夜,直到最近,蘇和才有了重啟的念頭,開始為啟動資金四處奔波。

那時,她問廠子為什麽不包出去,他說想自己做。她笑他是想自己當老板。現在看來,或許還有更隱秘的理由,是不願將父母心血交諸外人的執拗堅持。

也難怪他在路上開車都格外謹慎。

廚房水聲嘩啦,客廳電視嘈雜,蘇和端著洗好切好的蔬菜出來的時候,銅鍋炭火正旺,羊肉片已經下鍋,陸嬈仿佛從未聽過那些塵封的往事,直呼現在比完美只差一聽啤酒。

“啤酒,有!”烏力吉笑嘿嘿地從電視櫃下頭摳出幾罐私藏,是燕京在當地的特色牌子,叫“雪鹿”。

“可以啊,哥,藏得挺深。”蘇和笑著接過一罐,遞給陸嬈,又一罐留給自己,習慣性地吹一口氣,勾開拉環。

濃密泡沫忽地湧出,他趕緊低頭嘬了一口,又迅速抿掉唇邊泡沫。從陸嬈的角度看去,男人下頜有泛青的胡茬,線條明晰卻不銳利,是歲月沈澱下的鈍感、堅毅,和硬的骨骼。

十年光陰,少年長寬了肩膀也挺直了脊梁,從慌亂無措到游刃有餘,又帶著曾經的遺憾回到起點,卻早已不是從零開始。

陸嬈甚至有一種預感——即便她不伸出援手,幾個月後也一定能聽聞工廠開張的消息,而那時的他們將再無交集。

她於是沒太多猶豫,滑開手機屏幕,把那串號碼轉發給蘇和,附上文字:包頭一家信貸公司的業務員,有針對牧民開放的貸款項目,可以問問。

蘇和手機沒在身邊,估計是開了震動,沒有提醒。

陸嬈倒也不急,在火鍋咕嘟冒泡的熱鬧氛圍裏舉起聽裝“雪鹿”,和大家一一碰杯,感謝招待,祝烏力吉大哥生意紅火,祝塔娜腳傷早日康覆,祝不在場的琪琪格學業有成。

酒罐碰撞,或輕或重,泡沫爆破又重新聚集,滋滋作響。

最後停在蘇和面前。

“我祝你……”她假作思索片刻,眨了眨眼。

日光燈下,女人微揚的眼角蕩著層層笑意,膚色白得晶瑩,紅唇紅得熱烈。

蘇和生怕她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來,趕緊擡手同她潦草碰杯,希望快點結束這一輪,卻被陸嬈壓住手腕——

“哎,不許喝,我還沒說完。”

“……”蘇和釘住動作,下意識垂眸。

女人指尖冰涼柔軟,虛搭在他腕上,色差鮮明,甲片亮閃。

他沒來由地滯了一瞬呼吸,下一秒,就見她重新舉酒,和他輕碰,眉眼勾出好看的弧度——

“我祝你,諸事順遂無虞,早日得願以償。”

酒罐撞出“當”的一聲,仿佛許願那日,廟堂的鐘響。

陸嬈臨睡前收到蘇和的微信回覆,只有簡單的兩個字:謝了。

屏幕上方顯示“對方正在輸入”,消失,又再出現,來來回回幾次。

好不容易,消息才震過來,依舊幹巴巴的一條:早休息。

陸嬈就笑出了聲。

她不信他如表面一般毫無波瀾,只可惜窺不見屏幕背後的一副眉眼,不知他看見號碼的一瞬,心頭湧起的是什麽情緒。

至少不是拒絕。

他沒拒絕她的好意,總歸是個好的開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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